第二章 二分明月（三）
冷月边笑，边道，“表叔……哥，你除了瓷器，还做别的什么生意吗？”
不被萧允德盯一会儿，都不知道被景翊看着是多舒服的一件事。
冷月以江湖之礼对萧允德拱了拱手，“表哥好福气。”
冷月一向觉得长得再丑的人只要笑起来就总会比不笑的时候好看，但萧允德实在是个例外，他不笑还好，这么一笑就没法看了。
萧允德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扇子，“炉……瓷窑就在后面，要多少拿多少，算我送给冷捕头的见面礼了。”
萧允德这话不是胡扯，他这窑里产的东西虽然一般，但隔不住他爹豫郡王的亲戚朋友同僚多，窑里每日烧出来的东西，送还是能送完的。
萧允德笑容一僵，景翊眼睛里笑意乍浓，嘴上却忙纠正道，“表哥，是我表哥……萧老板只是长得显辈分大一些。”
萧允德脸色一片黢黑，心情无比复杂，不过再复杂也没复杂过冷月看他的眼神。
景翊？
萧允德噎得脸色一黑，手上扇子也不摇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夫人所言极是。”
萧允德把冷月带进偏厅的时候，景翊正坐在正位上抱着盘子嘁哩喀喳地嗑瓜子，嗑得像闹耗子一样，打眼看过去跟穿在他身上的那套庄重的深红色官服实在有点儿不配。
冷月隐约听见萧允德把牙咬出了咯吱一声。
冷月向站在景竏身边的人看了一眼，但凡能把景竏惹成这样的，一定是一号不简单的人物。
“你俩，到底想跟我谈什么生意？”
在景翊不动声色地琢磨着如何把这话传到老爷子耳朵里才能达到最佳效果的时候，冷月也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这老窑工是昨天才来的吗？”
冷月斜他一眼，“那么好的箱子，拿回家装什么不行啊。”
冷月一脸清楚明了的不乐意，“我们就是想要新鲜的，刚从炉子里面拿出来，还咕噜咕噜冒热气的那种，不然何必大老远儿的特意跑来瓷窑一趟？”
他家那个女人要是有这一半的滋味……
“不知道。”
萧允德觉得京城第一烟花馆“雀巢”的画眉姑娘说得对，甭管信不信，每天早晨起来还是应该看看黄历的。
景竏的脸色不大好，白里透黑，一眼看见她的时候，白的地方更白，黑的地方更黑了，这着实有违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作风。
萧允德的眼睛和景翊的眼睛有几分相像，这么眯起来反而不像了，冷月很确定，景翊眯起眼睛的时候眼角绝对没有这么多小笼汤包一样的褶子。
“那你还问我们谈什么生意？”
“昨天……前天……你们成亲那天，那天晌午他自己背着包袱找来的，说是孙子有急事回乡几天，他自愿来这里顶工。”
萧允德愣了一下，旋即笑出声来。
景翊穿成这样往她身边一杵，莫名的就有些静气安神的功效。
景翊来了！
萧允德不会告诉他们，但有个事实他还是知道的，他这瓷窑里的东西实在算不上什么好货色，以至于他爹安排装箱送礼的时候还特意嘱咐他要用最好的红木箱子装。
“你连自己是谁都要问别人的话那就很丢人了。”
“……”
萧允德含笑点头，“正是。”
“那我们不买瓷器还能买什么呢？”
萧允德像是想起来了点儿什么，扇骨在手心上轻击了两下，狭长的眼睛几乎眯成了缝。
景家有多少家当他不清楚，但他很清楚，这话要是传到他家老爷子耳朵里，萧允德往后几年的日子就要妙趣横生多姿多彩了。
“我这里从来就没有旧货这一说，全都是这两天新出窑的。”
萧允德“啪”地收拢扇子，重新打量眼前这个顶多十七八岁的红衣女子，叶眉，凤眼，雪肤，红唇，该玲珑的地方玲珑，该饱满的地方饱满，具足了美人的形貌，却通身铁汉的气魄。
脸还是那张脸，但看着就是有种说不出的不舒坦，让人恨不得拿块热毛巾把他脸上的笑容一口气熨平。
景翊的出现是她预料以外的事儿，冷月有点儿抓狂，但不能抓给萧允德看，于是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那就有劳引路了。”
冷月看向笑容与刚才略有不同的萧允德，客客气气地道，“我要是猜得不错，这位就是萧允德萧老板吧。”
“……”
“你是景翊的……”冷月顿了顿，看了一眼萧允德一笑起来层次愈发分明的眼角，“表叔？”
萧允德走在前面一句也没听见，所以走到地方的时候还有心情站下脚回过头来对冷月道，“冷捕头来得巧，昨儿晚上填进去的这批正好是由我这儿手艺最好的老师傅亲自烧的，要不是他孙子突然告假，就是把景家全部家当都拿出来也未必请得动他。”
景翊有意慢走了几步，和萧允德拉开一小段距离，压低声音问向冷月，“他这里还有……有人的箱子？”
冷月睫毛对剪，“装瓷器的箱子也能拿吗？”
见两人一起走进来，景翊也愣了一下，愣过之后就把手里的瓜子盘放回了桌上，拂掉一身碎渣渣，站起身来，不着痕迹地凑到了冷月身边，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冷月和眼神始终在冷月身上打转的萧允德，微微颔首看着冷月，温然含笑，“你们已经见过了？”
“我怎么不知道京城里有女人在衙门里当差？”
冷月勾起嘴角应和了一句，“难怪听人说萧老板面相好呢。”
萧允德复杂的脸色被这声爽快的“表哥”抚得顺顺的，再度眯起眼睛，嘴角微扬，“一家人，就不必客气了，冷捕头要是喜欢，随时可以来拿。”
“你是景翊刚过门儿的夫人吧？”
“请。”
景翊笑得很客气，穿着一袭官服，却颇有儒雅商客的味道，“除了瓷器，表哥这窑里还产什么物件？”
“那你问他要箱子干什么？”
萧允德喉结动了一下，吞了口唾沫。
萧允德一时没法断定是不是晒晕了生出的错觉，反正他就是觉得这个满脸冰霜的美人胚子从站到景翊身边那一刻起就莫名地带上了热乎气儿，还是那种从里往外冒的热乎气儿，看得让人心里直发痒。
“我知道，”萧允德带着那个看起来很不舒坦的笑容，扬起扇子指了指景竏离开的方向，“景翊为了这笔生意把他三哥都轰走了，却非要等你来了才肯谈，我还真想知道你们到底想谈什么生意。”
万一就准了呢？
冷月把目光从景竏的背影上收回来的时候，萧允德已展开了攥在手里的折扇，露出一幅花鸟扇面，一边以一种几乎扇不出风的力道在胸前缓缓摇着，一边用一种玩赏瓷器般的眼神笑眯眯地看着冷月，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景竏深深地看了冷月一眼，轻轻点了下头，既客气又疏离地回了一句“冷捕头早”，回完转头匆匆对萧允德道了声“改日再叙”，说罢就兀自走远了。
“……”
显然，景翊不但来了，还早她一步，不但早了她一步，还连她查看瓷窑的借口都猜到了。
冷月也往景翊身边挨了半步。
“是，也不是。”冷月扬了扬微尖的下巴，嘴角不知不觉地上扬了几分，好像在说一件无比骄傲的事情，“我是他夫人，但我不是刚过门儿的，我跟他已经成亲两天了。”
萧允德憋着一口气，差点儿把手里的扇子捏断了。
见景竏整整齐齐地穿着官服，冷月翻身下马之后就原地站定拱手一揖，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官礼，沉声道了句“景大人早”。
冷月也在看着他，用一种检验尸体般的眼神看着他，一边看，一边云淡风轻地回道，“没关系，京城这么大，没见过世面不丢人。”
她就说嘛，除了景翊，还有什么人能把景竏惹成那副样子……
她有上百条线索可以指出眼前这人就是萧允德，但萧允德没有自报家门，她就权当是不知道的。
萧允德说这番话时神色里带着几分让景翊不大愉快的得意之色，于是景翊浅浅地笑了一下，“说起成亲，表哥和表嫂成亲有四个月了吧，我刚才过来之前先去豫郡王府问了个安，听豫郡王妃说表嫂已有六个月的身孕了，恭喜恭喜啊！”
他跟景翊不熟，但从市井间听说过，景家四个兄弟在吃穿用度上最讲究的就是景翊，江南名窑进贡进宫的瓷器都能被他挑出刺来，他会来这儿买瓷器？
萧允德默默无言地站在原地捏了捏扇骨，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想起来有些事没办……你们自便。”
萧允德顺了顺那口险些把他噎背过去的气，看着笑得很有点儿夫妻相的两个人，抽了抽僵硬的嘴角，才道，“你们想买瓷器？”
冷月轻蹙眉头，“我们不要旧货。”
说罢，萧允德三步并两步地消失在了两人的视线里。
大多数时候景翊都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
冷月笃定地应了一句“不是”，萧允德一怔，“你不是他夫人？”
景翊挑了挑眉梢，没说话。
萧允德的脸色都有点复杂，因为冷月这话让他隐约觉得自己是个打芝麻火烧的，他已经不太想跟这俩人谈任何有关生意的事了。
萧允德笑够之后移步侧身，在院门口摆出了一个迎客的姿势，“冷捕头里面请吧。”
冷月两颊微红，不看她别在腰间的那把虎纹佩剑的话，她笑得还很像个当媳妇的人，“那就多谢表哥了！”
萧允德怔了怔，才回道，“没，没别的生意了啊。”
萧允德皱了下眉头，“没什么了，只有瓷器。”
冷月微微眯起凤眼，往景翊面前凑了半步，一字一句，“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冷月又笃定地道了一句，“我是。”
冷月总觉得哪儿有点儿不对，侧头看向满脸心情舒畅的景翊，“我怎么觉得他好像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媳妇有身孕似的？”
“那你们……”萧允德用尽半生的智慧斟酌了一下，才道，“自己到库房挑去吧。”
冷月有点儿蒙，景竏穿着官服来，他怎么也穿着官服来了？
萧允德僵着脖子点完头之后，就一言不发地把两人往后面瓷窑带去。
据说，大部分收到他送的瓷器的人家都是把瓷器扔了，把箱子留下了。
冷月挨在景翊身边，浓艳如火地笑了一下。
景翊愉快地耸了耸肩，“他就是不知道。”
“……”
景翊怎么就淡然得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
萧允德觉得今儿中午大太阳格外毒辣，才在外面站这么一会儿就烤得他脑子发晕，晕到连一个十七八岁小姑娘的话都听不明白了，“你到底……是，还是不是？”
冷月站在原地没动，“我来是想和萧老板谈笔生意。”